1月28日下午三时,中国青年报·中国青年网记者实医院输液室。(图片来源:冰点周刊下同)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王嘉兴
这是一位坚守在抗击新型肺炎一线医生的自述。她经医院的慌忙无措,和自己从医31年来最不平凡的除夕夜。在她的讲述中,我们能看到那段特殊时期的严酷真相,更能看到一线医护人员对职业责任的坚守。这些都是值得铭记的。征得她的同意,我们公开她的实名:医院消化内科吕小红主任。祝她和同事健康平安,祝医院的秩序和保障尽快走上正轨。
她说,年12月25日就听说有医护人员疑似感染;
年1月2日,她建议本院设立发热门诊;
1月6日起,医院接到了很多疑似病例;
1月20日,她给附近高中的校长发去短信,让给原计划补课的高三学生放假;
她还说,除夕夜流传的医生在办公室号啕大哭的视频,是真的。她的同事、一名70多岁的老主任发来短信,说如果需要,自己随时回来顶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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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12月25日前后,我医院有医护人员疑似感染不明原因的病*性肺炎,并被隔离,其中还有呼吸科的医护人员。我当时就意识到,情况可能不简单。
内科,尤其是呼吸科的,不可能不知道病*性肺炎怎么防护。他们本身就是医护人员里面最谨慎、最会保护自己的。连他们都被感染了,说明传染性可能很强。
病*性肺炎每年都有,但我找同行了解后发现这次的病*不太一样,有些人不咳嗽、不发烧,常规症状都好了,但肺部CT片的情况却很不好。当时我就让同事们注意,还开玩笑说是不是该买口罩了。
后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,到了年1月2医院述职会时,我忍不住和院领导提建议,是不是要把发热门诊正式开起来,建立规范的检疫、导诊程序。本来流感季也到了,急诊压力很大。领导当场就同意了。
之前,发热门诊是挂靠在感染科门诊下的,病人之间很可能交叉感染。据我了解,武汉市不单医院不在少数,因为发热门诊、感染科门诊都没什么利润。第二天下午,医院就接到了上级要求,不仅要设置发热门诊,还要开设发热病房,收治患有不明原因肺炎的病人。
1月28日下午3时,医院门诊大厅
医院医院,并不具备隔离条件,当时是腾出了一层楼,连夜赶工重新装修做隔离处理的。1月6日前后,我们就收到了转诊来的两三例疑似感染的病人,和一个家族性聚集的多人疑似病例。
事实上,从1月6日起,我们的门诊和急诊就接到了很多疑似病例,10日,我们就已经看不过来急诊了;呼吸科病房也满了,我估计其中三分之二是病*性肺炎,为了避免交叉感染,非病*性肺炎就不再往呼吸科病房送了。此外,还有很多不明原因发热的病人进入消化科、肾内科、心血管科。
1月10日以后,疑似的病人就只能往其他病房收。但这期间,只有在发热病房的医护人员像现在穿防护服,其他科室,包括呼吸科都只是穿了白大褂和普通医学口罩。事后回想,可能就是因为防护不到位,加上这些病人可以到处流动,导致了疫情的扩散。后来各地疾控部门的发布的消息显示,后来的很多确诊患者,都是1月10日前后在武汉活动过。
但在当时,病人、医务人员乃至医疗界,都没有认为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事情,完全没有预料到会井喷一样地爆发。
1月18日前后,医院发热门诊的医护人员开始穿防护服了,还专门腾出一栋楼收治发热病人,我才意识到情势可能很严峻。我呼吁大家不要到处走,建议分区管理,开电子会议,但当时大家都没有当回事。
医护人员在引导秩序
1月20日是周一,那天清晨7点,我给附近高中的校长发去短信,告知形势不对,赶快放假。学校高三的学生本来计划要继续补课,校长听了我的话,立刻放假了。
当天晚上,央视播出了采访钟南山的消息,我们才确信这个病*能人传人。我意识到,我们轻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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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我了解这个病并不比大家早,确认的信息我也都是从新闻里看来的。
我们从1月3日开始做病*性肺炎培训,但没有人说是新型的,只是告诉大家要注意,这个肺炎可能是和以前不一样的病,但那个时候不知道是新型冠状病*肺炎。
一直以来,我们的物资就很紧缺,库存的防护服不到套。1月21日我们接到通知,要在23日下午6医院清空,只接收发热病人。
我曾经作为一线医生参与了年非典、年禽流感、年甲流的疫情防控,有呼吸道传染病的防治经验,医院病区的改造。
我们真的太缺设备了,平常每年冬季流感季,心内监护仪、呼吸机、指氧仪就很紧张,现在更不够了。我们甚至连输液的钩子都不够。
22日晚上5点半的时候,领导突然要我们提前接诊。但这时,污染区、半污染区、清洁区的都只是设计好,整个系统也还没来得及调试。而且,我们没有防护服、N95口罩和护目镜。
我很强硬地拒绝了领导。我说,防护用品不到位就不许工作,不然等于是在病*面前“裸奔”。后来,一名护士长帮我们从别的科室借了7套防护服,我们才开始工作,但仍然没有N95口罩,我们只能戴双层或者三层医用外科口罩。按道理这是不符合规范的,但我们没办法。
开始接诊后,黑压压的人群往门诊部里涌。整个门诊部就像菜市场一样乱糟糟的。病人互相扯皮,很多都带着家属,还有人录像,怪我们没有做好隔离,觉得自己是在我们这里被感染的。
急诊那边一次转进来10个人输液,但是每个人都要求先给自己打,这一批还没有处理完,下一批又来了。一整个晚上,护士打针就没停过,打一个就让病人自己拿着吊瓶去找凳子坐。结果有的病人还不满意,骂骂咧咧,要求护士给送到座位上。
因为护目镜有点儿起雾,打针时,护士要把护目镜取下来。本来护士应该戴面罩的,那样才能看得清。但我们至今都没有面罩。
到了第二天,门诊部直接挤满了人,连站的位置都没有,这得有多少交叉传染啊。医院也没有力量管理秩序,这些病人到处乱走。粗略统计,看病4小时,等拍肺部CT要4小时,我很怕出乱子。有些病人真的很可怜,有的很严重,家属流着眼泪求我们救命,但我们没有病床,无法收治。
有一个医生和我说,她那天送到输液处的几乎全是“病*肺”。CT片里,肺部像棉絮一样,最年轻的只有30岁。但我们实在没有能力收治。等他们打完针回家,又会造成更多感染。
一名疑似患者的肺部CT图,肺部基本全“白”了
后来我才了解到,1月22日晚上,有三分之二医院看过。医院已经不收发热病人,引导患医院就诊。医院1月22日晚接到上级提前开始接诊的要求,但被院领导以未准备充分为由拒绝了。
很多医生也没准备好,没有经历过传染病的救治,没有经验。比医院的一个外科医生,接触了这样的病人也没有当回事,医院的内科、急诊,发病也没有及时告知同事,其他人都跟着他一起感染。连当医生的都没有警觉,整个局面完全是被动挨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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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月21日接到医院要医院时,一名医生说孩子还很小,自己很害怕,想要辞职。我很理解她,我也很怕。但我为她职业发展的考虑,还是劝她坚守。我说,我可以批准你辞职,但这会给你留下“污点”,未来去任何单位,你都会被当成是“逃兵”。
她没有辞职,还作为一线医生经历了1月22医院最混乱的场景。没想到次日清晨回家后,她就开始出现被感染的症状。医院接受检查后,她被认为是疑似患者,但因为没有试剂盒而尚未确诊。
我让她赶紧回家休息,她却说,“主任,我找个地方查一下吧。如果不是,我还想回来和大家一起战斗。”我当时想,如果她痊愈了,这就只是一个遗憾;她才20多岁,万一出了事,我作为她的主任怎么活下去?我怎么赔这个家庭一个女儿、一个妈妈。
这件事情让我很难过,我怕影响*心,一个人躲到外面哭了很久。
我们有一位医生,孩子才7个半月,本来是可以回家过年的。但疫情爆发后,她强行把孩子的母乳断掉。另一个医生,让亲戚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,她丈夫也是大夫,早就上了一线。一天晚上人员特别缺乏,她在一线顶了一夜。考虑到她的健康,我没有在后一天排她的班。结果她看到排班表后,来找我,说自己随时待命,该怎么上班就怎么上班。
还有一名70多岁已经退休的老主任给我发来短信,说如果需要,自己随时回来顶班。我们做这些不求什么表扬,只求病人平平安安,只求自己平平安安。这不是什么漂亮话,是医生的基本道德。
说句实话,在这里的人没有不怕的,不怕都是假的。我们明知道这里面是个大污染区,但都顶在一线。大家选择一起住在宾馆、医院,就是想能互相壮胆,互相安抚。
最近半个月,我每天只能睡2、3个小时,因为要协调安排的事情太多了。手机里一有医生护士的消息我就马上回,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,医院,我也和他们在一起。
很多人怕感染家人,也为了随时待命,医院安排的酒店里。但医院的食堂只给值班人员提供伙食,在宾馆休息的医护人员就吃些泡面和零食。医院附近,下了班有空时,就会做饭给他们送去。
因为自己是高危人群,我让儿子出去住,但我的亲戚不愿意让儿子去他们家,因为怕被传染。可我的儿子也不会做饭,每天就下点面条,或是泡面吃。除夕夜,我给我的亲戚打电话,让她炒一个菜,放到儿子住处的楼下就行,儿子自己下去拿,起码让他大过年的能吃一顿好饭。我在家里烧菜给我的医生吃,可是没有人给我的儿子烧菜吃,你说我的心不痛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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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夕夜,网上流传好几段医生在办公室崩溃大哭的视频。这是真的,有一段视频中的医生就是医院的。另一个视频里,情绪激动打电话的男医生也是医院的。事实上,由于过度紧张疲惫,每个科室的医生们不知道都哭了多少次了。
死亡让我流泪。我接手过一个病人,肺部已经完全纤维化了,我看着她的血氧从80降到70、60,一点点往下掉。她抓着你的手,说医生求求你救救我。你说当医生的看到这一幕谁能受得了。
我们愿意拼命,但基本的保障要解决啊。脱下防护服后,每个人一身汗,可医院只有两个时段有热水,时间一旦错过,就没法洗澡。医院安排的宾馆,一个科室只给两间房,根本不够睡,只能一张床挤两个人。
部分医务人员没有防护服、N95口罩,只能穿隔离服,戴多层口罩
患者太多,我们没办法一直保持心平气和,但我们一定是想要让病人活下来的。大家都在和死神赛跑。有一个急诊科医生央求设备科给再提供一台呼吸机,因为之前的一台在复苏完一名患者后,已经一起送进ICU了。
病人太多,场面混乱。我曾建议,可以做好调查表给患者打勾,设置好几组处方,让医生勾选,这样能提高效率;门诊有两个门,可以安排一个门专门进,一个门专门出,像安检一样;发烧的分两个区域,一个区域看轻热,一个看高热。但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休假顶上一线了,意见来不及被采纳。我理解。
这几天,情况缓解了很多。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安排了分级分类诊疗,一些发热的市民前往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进行筛查。医院门诊量与前几天减少了一些。1月28日下午3点,患者就诊、拍CT片,差不多各排一到两个小时,不过输液还是要排三四个小时。现在保安、清洁人员也穿上了蓝色的隔离服,医院秩序不错。可我们心里还是没底,N95口罩仍然缺,不知道后面的物资是不是跟得上。
我21岁开始做医生,34医院年纪最小的主任之一,到今年就满52岁了。我真心希望不要再有这样的经历了,医院管理能好起来,传染病的防控能更好。
有一天上班前,我告诉我的同事们,我们要去打仗了,要照顾好自己,我们杀出一条血路,活下来。等疫情过去了,我们集体出境游,费用我一个人出。
我说,只要我活着,就算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