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年前,我曾经接下一桩奇怪的案件。
有个“名声很坏”的女人为了自证清白,喝下剧毒农药百草枯,围观的人权当个笑话看,唯独被戴绿帽的丈夫站出来力挺妻子。
我和男人联手,决心赶在女人去世前查明真相。
但真相浮出水面之后,凶手却被无罪释放,而我和女人的丈夫双双被逼进绝境。
女人叫高小燕,很快30岁,医院里,不发生奇迹的话,她会在往后6-10天里的随便哪一天死去。
我们从我安插在村子里的线人那里得知,高小燕的丈夫常年在外,高小燕自己在家耐不住寂寞,“那点事”在村子里人尽皆知。
前天晚上因为这和老公大吵一架,隔天气不过就喝了农药了。
然而李志当晚九点就从数百公里之外赶了回来,出乎我意料的,这个风暴正中“被戴绿帽”的男人全程没说自己老婆一个不字。
李志口中的高小燕勤快温柔,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,生活上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,两个人感情也非常好。
从李志断断续续的讲述中,他扯出一个叫马玲的女人,说就是她害死了高小燕。
马玲是李志的舅妈,我们后来在走访中得知,马玲曾骂高小燕是潘金莲,从村东头一路骂到村西头。
村民们对高小燕出轨的事个个言之凿凿,我却越听越头大,忍不住问,都说高小燕出轨,到底和谁出轨?
“你看见了吗?”、“你呢?”
村民们八卦的劲头一下噎住,都说是听说的,但又说不出是谁说的。
到最后,我只勉强锁定了一个被提到名字最多次的“嫌疑人”,李富,高小燕打工的皮子厂的老板。
1
初见李富,他用肥胖的双手给我递来一支烟,我没接,问起了高小燕的情况。
李富腮帮抖动,头摇得像个拨浪鼓,指天发誓和高小燕仅仅是工作上的关系,平时对她一点坏心眼都没有。
这种起誓在我这屁用不管,我没跟他多废话,出了办公室就去问他手下做活的其他女工。
她们信誓旦旦地告诉我,曾亲眼见到李富把高小燕叫进办公室,关起门不知道干什么。
李富还会在发工资的时候故意问她们,知道为什么给小燕的比给你的多吗?
我觉得不大对劲,又问李富会不会对她们也动手动脚,女工们的表情一瞬变得复杂,犹豫片刻后,点了头。
李富的皮子厂是村里唯一一样女人干得动、还有时间照顾家务的活儿,虽然李富很不老实,但大部分人都忍气吞声干了下来。而我无法确认,李富和高小燕之间究竟是真存在不正当关系,还是像对其他女工那样揩油。
其实这种坊间捕风捉影的桃色故事可信度本身不高,但透过人心去揣测,似乎总会这样——证实一个人有污点容易,证实一个人的清白却很难。
我告诉李志希望今晚就去见见小燕,电话那头,一阵长久的沉默。
李志哽咽地回答我,“请一定要尽快,燕子真的快不行了。”
2
见高小燕之前,我想好了要问什么,但当我亲眼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高小燕时,我张不开嘴。
拉风箱一样的声响从她的肺里传出来,她的嘴、气管,所有百草枯经过的地方都已溃烂生疮,每一口吸进去的气都把她脆弱的气管锉得更破碎。
更绝望的是,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无比清醒,她能感受到自己走向生命终点的每一分钟。
只是看着,我都感觉窒息。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会选择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?
“我太累了。”在粗重的喘息中,高小燕费力地说出了第一句。
高小燕清楚地记得,八年前她嫁入李家的时候,李志瞒着自己找了十辆奥迪车来接亲。
尽管有些心疼钱,但高小燕很高兴,丈夫给足了自己在娘家的脸面。
婚礼办得很热闹,特别是李志单膝下跪给自己戴结婚戒指的时候,高小燕觉得自己认定了眼前这个男人。
婚后夫妻守望,日子过得平淡又幸福。
当他们迎来自己的女儿时,李志决定出门打工,给娘俩更好的生活。小燕也在皮子厂找了一份工,一边照顾家里一边工补贴家用。
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老板李富瞄上了她。
有时会趁着干活的功夫故意摸她,结算工资时还会单独把她叫到办公室,趁着递钱,捏着她的手说半天话,还意味深长地说要给她涨工资。
小燕挣脱了往外跑,李富就在屋里骂,“装什么清高!”
婆婆看小燕的眼神越来越奇怪,经常挑剔她打扮、往外跑,舅母马玲就坐在边上帮腔。
发展到后来,婆婆甚至大半夜跑来敲门,说是借针线,进了屋就到处乱翻,离开时还点她,“晚上睡觉关好门窗,省得惹别人嘴碎。”
舅母马玲隔三岔五也来“坐一坐”,一呆一下午,没什么可聊的,坐在客厅嗑瓜子,眼睛却滴溜溜乱转。
每个月结算工资的时候高小燕都在害怕,害怕李富油腻的手又粘上她,更害怕走出办公室时同事们投向她的心照不宣的目光。
高小燕很想打李富一巴掌,但是想到自己赚的每一分钱都能让李志在外面少吃一点苦,她就忍了下来。
她也不敢和任何人说,因为她的名声比李富更坏,说出来也没人信。
她以为,只要自己忍住、保持沉默,一切就能归于平静,但直到有一天,才上一年级的女儿哭着回来问高小燕,野种是什么意思?
高小燕问女儿在哪听的这个词,女儿说,同学们都这样骂她。
高小燕说不出话,她搂着女儿,不知道该怎么安慰。她去学校找老师理论,老师却笑着说,小孩子打闹算不得大事。
高小燕颓然地往家走,她救不了自己,现在连女儿也保护不了了。
她突然发现,自己周围的目光都变了。
不管走到哪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,她靠近,人们又一哄而散;娘家的哥哥打来电话,含沙射影地说让她注意生活作风。
甚至连李志都被她拖累,又是跟父母闹分家,又是跟马玲吵架;每一次李志帮她出头,亲戚们只会更恼羞成怒找她出气。
她置身于空气之中,却几近被活埋。
马玲在街上滔滔不绝“讲故事”的那几个小时,高小燕送走了女儿,把自己反锁在家里。
渐渐地,门外的议论和哄笑没了声音,眼前温馨的小家变得模糊——
她手里拿着喝剩下的半瓶百草枯,想,终于能结束这一切了,只要自己死。
一旁的李志已经泪流满面,我沉默了很久,让高小燕在笔录上按了手印。
按照小燕肺部纤维化的速度,她最多还能等我们两天。
仿佛是为了寻求良心上的安宁,我对李志做了保证,一定让高小燕看见最后的结果,清清白白地走。
3
天色渐晚,看热闹的群众都逐渐散去,巷道上,还有零零散散几个同事继续追问着晚归的村民。
手里沉甸甸的材料都是侦查员们交上来的,已经有近百份了。
我发了狠地带人收集证据,试图拼凑出旁人眼里,高小燕在李家村的这八年。
借着车里昏暗的灯光,我拿出几份来看——
“我也是听别人说的。”
“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。”
“这个事你问别人,他们都知道。”
……
大量含糊不清的证词充斥在笔录里,这和前日里村民们口耳相传的“潘金莲西门庆”的故事并无相似。
我甚至不确定这些材料有没有用。
调查回来的侦查员个个像战败了的士兵,挫败感包围着每个人,但这确实不能怪他们。
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,为了问到几句真话四处碰壁?
谣言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,却真的能压死人。
我想过这会有多难,但我还是要试一试,因为病床上的小燕还在撑着,李志也没有放弃。
每天早上八点半,李志都会准时出现在我们局的信访科。
不像别的上访群众扛着骨灰盒花圈闹得惊天动地的,他不吵也不闹,每次来都只说说自己的诉求,然后填一张说明情况的表,在表上签名、按手印,医院赶。
他看起来是那么平静,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地做着这一切,却一天都没有中断。
我知道,越是这样的人,越不达目的不罢休。
我还听说,李志已经把自己外地的工作辞了,带着九岁的女儿就住在村里。
他要用自己的信任,改变每个怀疑妻子清白的人。
第二天一大早,法制大队长刚来上班就被我堵在门口,我拿着手里的一摞材料,详细地跟他沟通了案件的情况。
大队长看完材料问我,“你想怎么办?”
“够刑拘吗?”我迫不及待地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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