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暑刚过,丹凤下了几天的雨,天地昏昏,道路泥泞。
车轮朝向深山狂奔,秦岭连绵,看过数不清的隧道明灭,终于抵达。我在丹江岸边找到诗人,他身躯里藏着一场大雪。
陈年喜当了16年的矿山爆破工。粗砺深山之中,他用炸药一寸寸楔入矿洞深处,拨开大地的腹腔,打捞金银铜铁。与此同时,从少年时代开始的诗歌创作,并没有因为矿山信号的隔绝而停止。被生活推进矿山之后,他选择在炸药箱上提笔写诗,在时常疼痛的头脑里囤积火力,从岩石的缝隙里一行行炸裂。
诗歌顺着博客从深山一直生长到都市,诗人攀着诗句,爬出矿洞。现在,他出版的诗集加印六七次仍然脱销,关于他的纪录片获得多个奖项,他也得以亲赴美国,登上帝国大厦,去哈佛耶鲁演讲……
这是一个诗人半生倥偬的故事,一个关于文学和岩石较量的故事。多年之后,诗人离开矿山,但岩石依然是他宿命的底色,是他的梦想与梦魇。
纪录片《我的诗篇》剧照:陈年喜在矿洞中写诗。
“我的身体里有炸药三吨”
年,雪下了整个春节,对陈年喜来说,下了一整年。
四川老板打来电话,正月十九,陈年喜趟风冒雪到了南阳的银矿。打眼、装药、爆破、吃饭、睡觉,日复一日。巷道深米,高度不过一米六七,陈年喜身高超过一米八,越高大的身躯越需要佝偻着前行。
矿山的工作关系极度松散,哪里有活儿,一个电话就能让你去千里之外的大山。干两天才知道能不能挣钱,爆破工每天炸裂岩石,前进的距离是工资的尺度,扣除炸药的成本后,工钱按米结算。
能不能挣钱,取决于爆破工的技术,和眼前矿山的硬度。如果花费很多炸药依然不能获得理想的推进速度,老板会让你立刻滚蛋。
陈年喜的爆破技术,不亚于他写诗的能力。各地的爆破证并不通用,每到一处都需要在当地重新考证,在山东招远考的那一次,多人里,陈年喜考了第一。
在银矿干到桃花开的时候,远方传来消息,母亲查出了食道癌。后来,许多人认为陈年喜最好的作品之一《炸裂志》,是在那一刻降临的。
“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/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/我的中年裁下多少/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/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/他们是引信部分/就在昨夜/我岩石一样炸裂一地”(《炸裂志》)
但他并没有离开矿山,工程仍在继续,爆破不能停止。
爆破工有去无回是常事。点燃导火索后,不能跑太远,一声接一声沉闷有力的巨响,砸在耳膜上,一个不少,按序爆炸,才算成功。声音太过清脆和响亮,或是间隔顺序有误,需要逆着滚滚烟尘,跑回爆破点观察。稍有闪失,都将致命。有一回,徒弟杨在跑着跑着就跑成了一团血雾。
八月十五,秦岭好月。诗人在看不见月亮的垂直矿洞里向上作业,岩石间找两个洞,钉一根木条,一路向上攀爬。放炮、点燃,爆破的冲击力震断木条,他从离地30米的高空,直直坠落。钢制的机器早一步落地,陈年喜捡回一条命,但石渣嵌入身体,胳膊当场脱臼。
离年关不剩多少时日,工程还有个尾巴。一个月后,他重返矿洞。密闭的巷道中,突然头晕目眩,完全支撑不住。被拉出矿洞时候,老板娘正在劈柴做饭,斧头扬起来落下去,陈年喜的耳边一片寂静。
住院一个月后,医生宣判,诗人永远失去了一只耳朵。耳鸣成为最忠诚的陪伴,此后,陈年喜的右耳永远有尖锐的声音日夜呼啸。
一整年,陈年喜赚了10万元,相熟的包工头向他借了6万元继续投资开矿,后来包工头干一处赔一处。陈年喜只知道他是重庆固县人,后来没了音讯。
“活着就是冲天一喊”
为了拍摄纪录片《我的诗篇》,秦晓宇在网上大海捞针。在搜索框里敲下“诗歌”“矿山”“诗人”,如此排列组合了几次,陈年喜的博客页面在屏幕上跳出,导演找到了他的第一主人公。
“再低微骨头里也有江河/我选择暴力/劈山救母”“东面的山坳里竖起了酒旗/而西坡的亡幡已不堪拥挤”,陈年喜朴素深沉的生活经历,极具陌生感的生命体验,远在深山岩石缝隙里沉默的呐喊,带给秦晓宇强烈的震动。
“他在矿山深处的经历从来没有人写过,年喜的部分作品,可以说填补了两千年诗歌书写的空白。”秦晓宇说。
翻译学博士缪君在法国生活多年,曾执教于巴黎三大,现在是中山大学的副教授,平时用法语写诗。在朋友圈读到陈年喜的作品后,觉得自己的诗大都像无病呻吟。她把《炸裂志》翻译成法文发到脸书上,法国朋友评价压抑又震撼。
“这个时代,有个词叫高手在民间,好像是件很稀奇的事情,但民间有许多复杂的人。”陈年喜说。家乡有一位邻居,从河南入赘过来,二胡拉得极好。有外省豫剧团来演出,邻居跟着演奏,团里的人尊称他为老师。邻居常常对着大山拉琴,琴声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,没有人知道拉琴的人在想什么,也没有人问。
有一回在三门峡,在山里干了一个月没挣到钱,老板跑路了。回家没有路费,陈年喜和几个人,在路边拦下大巴,想让司机免费捎一程,司机要求唱歌抵路费。工友小伙,沿路唱了整版的小仓娃(河南曲剧《卷席筒》的主人公),唱到车上有人哽咽抽泣。
陈年喜(受访者供图)
在博客上读了陈年喜的诗后,秦晓宇决定去矿山见他。
千里之外,矿洞中的陈年喜,抱着几十公斤重的风机,怎么也提不起来,双手麻木无力的毛病越发严重了。这不是个好兆头,陈年喜揉了揉后脖颈。
他的后颈常年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。颈椎病、尘肺病和耳聋,是矿工们的职业病。运气好的只有一两种,年5月确诊尘肺病后,三种病陈年喜都占全了。尘肺是一种慢性不治之症,医生说,陈年喜的肺已经纤维化,像疤痕一样,是永远无法褪去的痕迹。踏入矿山的那一刻起,岩石便在他的肺上剜刻,疤痕在十几年后依然折磨这副身躯。
年,儿子凯歌不满周岁。那是打工潮方兴未艾的年代,陈年喜说:“以前是可以安于贫穷的,但后来,挣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。”那年,他在有两首诗在一家报纸的副刊发表,第一次得了稿费,40元,给孩子买了4袋奶粉。
诗歌创作的速度赶不上儿子嗷嗷待哺的成长。有人捎来口信,矿上缺个架子车工。孩子的奶粉、药费和三餐在催促,焦头烂额的陈年喜连夜收拾行李,跳入矿洞。
那是河南灵宝的一座金矿,在矿山,逃离是所有人共同的梦想。工友们聊天总是围绕着离开矿山之后的打算,开个小餐馆或是做个小买卖。但第二年,大家仍在深山聚首。“这一行,一旦进去,就很难出来了。”陈年喜说。
十几年间,一个人南征北战,矿山生死无常,他比普通人见过更多以命相博的时刻。包工头迟迟不发工钱,工友里的一对兄弟用炸药毁了老板的机器。几队人马同时开采一座矿山,巷道里躺着老板雇来持大刀的打手,狭路相逢,短兵相接……
山体爆裂,人在其中,共振再寻常不过。大多数人选择在爆裂声中引燃愤怒、挥拳举刀或麻醉自我,陈年喜选择了最安静的方式炸裂,在诗里冲天一喊。
“唱大悲大喜唱大爱大恨/唱昏王奸佞黎明泪/唱忠良贞烈古今流/秦腔的大雨醍醐灌顶/让你浑身湿透哑口无言/让你明白/真情和洗礼只在民间/让你懂得/活着就是冲天一喊”(《秦腔》)
*克拉玛依的萨尔托海,人烟罕至。废弃工房的墙上,贴着《克拉玛依报》《中国*金生产报》,每天下班后,陈年喜都会去读几页,所有墙面都读完后,他朝墙上泼水,一张张揭下来,再读另一面。
矿山之中,纸张匮乏,诗句只能委身于装炸药的纸箱。冬天矿洞严寒,陈年喜把写满诗的纸板垫在褥子下取暖,离开的时候,卷起铺盖,有媒体写那是“留下满满一床诗”,听起来颇有几分浪漫。陈年喜苦笑道:“那是真的很苦啊。”
君不见,青海头,古来白骨无人收。陈年喜的案头放着《杜甫传记》,颠沛与苦难,相认于诗歌。
我的诗篇有三块金属
年,陈年喜开通博客,把深山矿洞中的诗歌连根拔起,种进茫茫网络。偶尔有人阅读评论,他觉得满足欣喜。
写作本就孤独,矿山里的诗人,寂寥更甚。有一年开的矿在秦岭河南段的黑山。秦岭是平原之上隆起的山脉,山上能听见脚下村庄鸡犬相闻,但相距遥远,与世隔绝。叫黑山,因为山上的草木终年墨色。山高地深,时节绝晚。冬天从这里开始,春风最后到达此地。
矿上的人彼此交流有限,没有人知道这里有多少走投无路的人。开采业最兴旺的那几年,陈年喜估计仅是开采贵金属矿的同行就有数十万。他们像茫茫大雪,洒在山间。大家心照不宣,从不互相打听。偶尔有人言谈间流露往日生活点滴,困苦的人,各有各的绝望。
陈年喜没有停止过写诗。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,总要有人记录终年不化的茫茫大雪,他提笔做了隔千年时差的边塞诗人。
年冬天,纪录片《我的诗篇》即将进入最后一场拍摄,导演秦晓宇正满世界找陈年喜。
这是电影里最重要的一场戏,是结构主线。按照计划,6位不同年龄、不同地域、不同工种的打工诗人,将聚集在北京的新工人剧场,进行一场诗歌朗诵会。
陈年喜觉得,这场朗诵会实在没什么意思,还要占用大量时间。他正在矿山工作,时近岁末,老板的工钱尚未结清,家里等着过年。他不再接秦晓宇的电话。
秦晓宇不怪他,与陈年喜相处时间越久,越能理解他的处事风格——不轻易拒绝但也并非真诚应允。每一次拍摄陈年喜都是半推半就。风雨半生,见过太多失望,他对拍摄纪录片能带来什么改变并没有期待。但每次拍摄团队到现场,他也坦诚相待,将生活的所有展示在镜头之下,毫不避讳。
秦晓宇理解,矿山打工的经历,很难对人产生强烈的信任,过年的时候,可能好几处邀请他年后去打工,他都得答应,然后选一个去,这样万一其中一个出问题,还有其他机会。
年之后,陈年喜失去了所有机会。像16年前下矿一样,他离开矿山的决定由不得他做主。后颈的石头越来越沉,医生必须在他的颈椎上植入三块金属。这场手术,不做会很快瘫痪,做了有可能立刻瘫痪。最终,脖颈后的石头成功卸下,但他永远无法再去矿山工作。
陈年喜从没买过一件贵金属首饰。他见过金银原始粗犷的美丽,矿洞之中,循着资料、照着矿灯搜寻到一堵石头墙,一声炮响后,藏身岩石的金银蜿蜒展露,金光灿烂。
很快,它们会成为非常精巧的装饰品,坠在一些人的脖颈之下,或是放在房间某个显眼的位置。拿这些艺术品装点生活的时候,很少有人会想到它的源头,是一群人玩命从很深的山里一点一滴挖掘。想到这些,陈年喜又揉了揉后颈。
陈年喜从金矿带回的岩石样本。李楚悦摄
那场陈年喜觉得很没有意思的朗诵会,在秦晓宇的坚持下,他还是去了。来自矿山和流水线的诗歌引起